4月5日是高畑勳導演的祭日。我原本計劃寫一篇高畑勳動畫與現實主義的文章。不過在看完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》後,我改變了主意——我有一些更想說的話,想跟所有看過這部動畫的朋友分享討論。

作爲一個吉卜力的粉絲,我是全程瞪大眼睛看完了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》,生怕錯失任何一個細節。但影院散場後,我除了在畫面中看到宮崎駿舊作的影子,一時間完全無法理解這部電影的主題,以及深藏在文本中的意義。對我來講,這個故事有點像劉慈欣筆下雲天明講給程心的三個童話一樣,需要抽絲剝繭、層層解密。

這兩天我也看了不少電影解讀,但沒有一條深得我的認同。我不相信,宮崎駿導演會在人生末年,耗盡全力只爲了講一個“反战”“反軍國主義”的故事。雖然他跟高畑勳兩人都生於战爭時期,後來雙雙成爲了左翼人士。“反战”主題已經在吉卜力的作品中出現過多次。而這一次,宮崎駿一定不會爲了這碟醋就包這么一盤餃子。

所以我相信,宮崎駿一定是想用這個故事,講述他內心深處那些難以言說的祕密。他也知道,這部“掏心窩子”的電影,只有少數觀衆才能真正理解。

以下是我的解讀,有點長,大約8000字。其中包含大量劇透,請看過影片後再閱讀。

我先把目錄放在开頭,大家可以先轉發收藏。

1.突然降臨的高塔:吉卜力的奇異具象

2.席卷高塔的洪水:近藤喜文之死與吉卜力的存續

3.蒼鷺男的7號羽毛:鈴木敏夫的職業命脈

4.霧子、墓碑、哇啦哇啦與鵜鶘:保田道世與失落的賽璐珞世界

5.食人鸚鵡與最高頭目:媒體、粉絲暗面的化身

6.隱身高塔的叔父:對話世外之人——高畑勳

7.被劈开的積木:宮崎駿執念的解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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突然降臨的高塔:

吉卜力的奇異具象

三十年前突然降臨的高塔,映射的自然是吉卜力工作室。

話說回1963年,宮崎駿和高畑勳相識。高畑勳比宮崎駿年長5歲,是宮崎駿的“大哥哥”。宮崎駿被高畑勳導演拉入到他的第一部動畫長片——《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》團隊之中,兩個人都爲這部電影付出了三年心血,結果卻遭遇了票房滑鐵盧。

也正是在這段日子裏,宮崎駿對動畫的熱情,以及導演的潛力,都被高畑勳激發了出來。正如後來富野由悠季(《機動战士高達》導演)所說:“沒有高畑勳,就沒有宮崎駿導演。”宮崎駿對高畑勳的崇拜就此开始,直到今天。

1984年,兩人合作的《風之谷》上映後票房不俗。高畑勳拿着自己的制片費,半路“出家”籌備起了一部紀錄片作品——《柳川堀割物語》,結果很快花光了自己的錢。爲了支持“大哥哥”拍紀錄片,宮崎駿拿出了自己的導演分紅,做起了紀錄片制片人。不過,這筆錢也被大手大腳(還拖延)的高畑勳很快花光了。

爲了給高畑勳籌錢拍片,吉卜力工作室在1985年6月成立了。工作室的第一部電影《天空之城》,就是爲了支持高畑勳創作而拍攝的。宮崎駿爲此是心甘情愿,沒有怨言。畢竟,高畑勳是他的引路之人。

《天空之城》在1986年上映,配給收入將近6億日元。在這筆收入支持下,高畑勳在第二年終於拍完了自己唯一一部紀錄片。

而吉卜力成立的1985年,距離宮崎駿第七次復出,差不多剛好三十年

席卷高塔的洪水:

近藤喜文之死與吉卜力的存續

影片中,高塔曾經被一場突然的洪水,洗劫一空。洪水之後,高塔到處都是凋敝的景象,就連入口也封閉多年。在現實中,吉卜力也曾遭遇類似的劫難。

近藤喜文在1987年加入吉卜力工作室,先後擔任了《螢火蟲之墓》《魔女宅急便》等作品作畫。

1993年,宮崎駿將《側耳傾聽》的提案交給了鈴木敏夫,提議讓近藤喜文執導。這是一次對新人的考驗,也是一次對吉卜力未來的賭注。1995年夏天,《側耳傾聽》上映並大獲成功,近藤喜文正式成爲宮崎駿的接班候選人。

1997年,《幽靈公主》上映,讓吉卜力成爲了日本的國民動畫品牌。筋疲力盡的宮崎駿決定就此退休,而吉卜力的接力棒,他將交給年富力強的近藤喜文。

只是天妒英才。1998年1月,離宮崎駿退休僅過去幾個月,近藤喜文就因主動脈剝離去世,年僅47歲,正是一名動畫導演年富力強的年齡。近藤喜文正在着手的第二部導演作品,也因此夭折。

第二年,吉卜力押寶推出了高畑勳當時的“最高傑作”——《我的鄰居山田君》。可惜影片因爲發行不利,造成了吉卜力成立以來的首次赤字。雖然這部電影在是吉卜力在藝術上的登峰造極之作,但年事已高的高畑勳還是帶着遺憾隱退了。

禍不單行,2000年,吉卜力創始人之一、德間書店社長——德間康快因病離世,吉卜力的精神支柱又倒塌了一根。近藤喜文去世、高畑勳隱退,青黃不接的吉卜力跟電影中的高塔一樣,遭受了一場破壞性的劫難。

爲了國民觀衆的期望,爲了吉卜力的未來,爲了尋找自己存在的答案,宮崎駿只能重歸高塔,再次啓程。

蒼鷺男的7號羽毛:

鈴木敏夫的職業命脈

官方紀錄片中已經劇透,蒼鷺男就是吉卜力的制片人——鈴木敏夫。再回到影片中,我們也會發現其中的端倪。

在跟牧真人對話後,蒼鷺直接飛回了高塔,然後從窗戶中鑽了進去。現實中,鈴木敏夫也正是作爲高畑勳的手下,开啓了自己的制片人生涯。

高畑勳是鈴木敏夫的上司,也是他的導師。鈴木敏夫對高畑勳的感情,即有對長輩的尊敬,也有對大師的崇拜。在吉卜力內部,只有高畑勳可以隨心所欲地拖延制作周期。鈴木敏夫作爲他的制片人,從來不敢對他頤指氣使,能做的也只是好言提醒,然後協助他完成電影。

所以在電影中,蒼鷺與牧真人的關系是亦敵亦友——正如同鈴木敏夫與宮崎駿的關系。而蒼鷺對叔父的感情,則是絕對的敬畏和忠誠——正如現實中的鈴木敏夫對待高畑勳那樣。

電影中的蒼鷺守護着高塔,也在時刻窺覦着牧真人。在叔父的指令下,蒼鷺將牧真人的繼母夏子引進高塔,正是爲了引誘牧真人進入。目的就是引導他與叔父對話,最終成爲守護高塔的主人。

如今的吉卜力,已經成爲了如同迪士尼一般的動畫“帝國”。旗下有數十部經典電影,無數經典IP,還有新开的主題公園……只有推陳出新,才能維持“帝國”運轉。

2013年後,曾經驅動這“帝國”向前的三駕馬車,只剩下了鈴木敏夫一個人。

隱退的高畑勳,依然是吉卜力的精神圖騰。在鈴木敏夫眼裏,他是一位純粹的藝術家,也是捍衛動畫尊嚴的最後守門人。

而在宮崎駿心中,高畑勳是高山仰止的大師,也是指引自己前進的北極星。所以在電影中,叔父的第一次出場,背景就是星光閃爍的宇宙。而原本的設定,叔父是一位駕駛着星象儀的仙人。

維持吉卜力運轉,是鈴木敏夫的使命。而此刻他唯一的希望,就是准備第七次復出的宮崎駿。

在電影中,牧真人找到了蒼鷺的弱點——第七號羽毛。這片羽毛——即宮崎駿的第七次復出——就是牧真人手中緊握的籌碼。所以在片中,蒼鷺會被那支夾着七號羽毛的箭窮追不舍。

被箭擊中後,蒼鷺就立刻化爲人形,成爲了牧真人的損友。而上喙留下的洞,只有牧真人雕刻的木塞才能堵上。

這也恰好反映了現實中鈴木敏夫與宮崎駿的緣分和羈絆——一對互相傷害、互相成全的最佳損友。兩人都在高畑勳的指引下進入動畫行業,也都遭受過高畑勳的“折磨”。

那個平時對高畑勳唯唯諾諾的鈴木敏夫,那個談生意時油滑老練的鈴木敏夫,只有在宮崎駿身邊才會變回一個“正常人”。

霧子、墓碑、哇啦哇啦和鵜鶘:

保田道世與失落的賽璐珞世界

幕後紀錄片中說到,電影中的霧子(年輕和老人),原型就是吉卜力的元老、宮崎駿和高畑勳共同的“老战友”——保田道世。

保田道世早在1958年就進入東映,後來在1964年結識了宮崎駿及高畑勳。三人最早合作是動畫《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》,保田道世在片中擔任圖像復制。

後來,她在電視動畫《未來少年柯南》中第一次負責全篇色彩設定的作品,這也是宮崎駿跟高畑勳“分道揚鑣”後的第一部導演作品。

保田道世最早是以自由職業者的身份參與吉卜力工作室創作,從《歲月的童話》之後,才成爲吉卜力的全職員工。她負責了吉卜力所有作品的色彩設定工作,吉卜力動畫獨一無二色彩世界,都是由她一手打造。

色彩對吉卜力動畫的重要性不亞於作畫。甚至有傳言說,保田道世才是吉卜力的“幕後統治者”。哪怕是高畑勳、宮崎駿,都離不开她。

按年齡和工作經驗,保田道世是高畑勳的同輩,是宮崎駿的前輩。在東映期間,她曾經評價宮崎駿:“這位年輕人有着卓越的想象力。我當時就有感覺,這個人必定大有成就。”這跟她後來追隨宮崎駿有直接的關系。

保田道世的職業生涯貫穿傳統動畫時代,用顏料給賽璐珞片上色,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工作。五十多年來,不知道有多少萬張賽璐珞片在她手中經過,最終成就了吉卜力動畫的黃金時代。

不過,隨着90年後期電腦普及,數字化上色开始取代傳統賽璐珞上色。在保田道世的建議下,吉卜力也在90年代後期嘗試了數字化創作。高畑勳導演的《我的鄰居山田君》就採用了數字繪圖技術。

雖然動畫制作成本大大降低,但動畫原本的質感和尊嚴卻遭遇了危機。

到了21世紀,“無紙化”、“少紙化”創作逐漸成爲日本,乃至全世界2D動畫的主流趨勢。到今天,賽璐珞已經徹底告別了歷史舞台,而紙繪動畫竟然也成爲“傳統工藝”了。

在吉卜力工作室中,宮崎駿是手繪動畫的堅定支持者。他抗拒電腦和CG動畫,甚至一度表示:只要他還在,就不會使用電腦繪圖。但保田道世還是說服了他。

自《幽靈公主》以來的宮崎駿電影都採用了數字技術,但唯獨動畫,必須要在紙面上手繪完成。宮崎駿還是選擇呆在自己的世界裏,不惜跟時代對抗,成爲最後的手繪動畫大師。

2016年10月,保田道世因病去世。她帶着對色彩、顏料和賽璐珞的熱愛,還有對數字技術的暢想,去到了另一個世界。

宮崎駿此時也終於知道,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,留給傳統手繪動畫的時間也不多了。

保田道世在宮崎駿的筆下,化身爲一老一少兩個霧子,讓她們帶領牧真人(也就是宮崎駿自己),走進了一個失落的賽璐珞世界。

在這個世界裏,有一座屬於傳統動畫的墓碑。墓碑外的大門上,赫然寫着——“學我者死”。

正在瞻仰墓碑的牧真人,不小心成爲了闖入者。很快,他就被一群象徵着原畫紙的鵜鶘撲倒。飢餓的鵜鶘本來想要喫掉牧真人,但他手中的七號羽毛救了他一命。

鵜鶘們識趣地認識到,眼前這個人可能也是這座墓碑的守墓人,因此收起了它們的深淵巨口。

很快,霧子駕駛着帆船迅速靠岸。她揮舞着火鞭,趕走了鵜鶘,解救了牧真人。這也進一步證明了,鵜鶘就是白紙的化身。

霧子和牧真人回到船上,一起在海裏打撈起一條大魚,然後駛向她的住所。隨後,他們一路上看見了無數渾身透明的無姓之人,這些透明人,就是被歷史遺棄的賽璐珞的化身。

靠岸後,霧子讓牧真人剖开大魚,新鮮的魚肉幾乎迸發而出——這正是從汪洋中尋找到的一點色彩,也是現實中保田道世的專業所在。

很快,一群渾身白色、胖滾滾的哇啦哇啦,將牧真人大魚圍了個裏外三層。正如現實中畫板上的一點點白色顏料,等待畫師用鮮豔的色彩,將它們煥發生機。

而對岸一言不發的透明人,他們自己無法打撈大魚,最終也沒有等到霧子的投喂。這也象徵着現實中被闲置的賽璐璐,再也沒有機會被色彩塗抹。

牧真人來到這天晚上,是一個難得的月圓之夜。喫飽喝足的哇啦哇啦,湧上霧子家的甲板,隨後升騰而起,成群結隊飄向天空。

霧子見到這一幕感嘆:“好久沒看到這樣的景象了。”這也印證了,保田道世生前,已經很久不用顏料爲動畫上色。她爲這些哇啦哇啦感到高興,它們終於可以“投胎(到現實世界)”成爲一幅幅美麗的作品。

隨後,一群飢餓的鵜鶘(紙張)再次飛來,喫掉了許多哇啦哇啦。幸虧火美及時用煙花將它們驅逐。其中一只受傷鵜鶘倒甲板上,跟牧真人說:“我們實在是太餓了,我們無法離开這個世界,喫掉哇啦哇啦只是爲了生存。”

確實,傳統動畫已經走向末路,白紙再怎么渴望色彩,也早已注定被現實世界拋棄了。電影中,牧真人最終埋葬了鵜鶘,也埋葬了畫紙。

第二天,原本分道揚鑣的蒼鷺男意外歸來,與牧真人匯合。在霧子(保田道世)的撮合下,蒼鷺男(鈴木敏夫)與牧真人(宮崎駿)和解,再次踏上尋找繼母和叔父的路上。

分別前,霧子將自己的一個木娃娃(老年霧子)遞給了牧真人。往後路上,牧真人也有霧子相伴了。

食人鸚鵡與最高頭目:

媒體、粉絲暗面的化身

這一段其實非常容易理解,我盡量用極少的篇幅解釋。下一部分才是重中之重。

牧真人和蒼鷺男准備進入一座小屋,但是屋外有鸚鵡層層把守。此時,蒼鷺男挺身而出,爲牧真人吸引了“火力”。牧真人才能順利打开大門、進入屋內。

可是屋內也有鸚鵡,一开始它們還友善地夾道歡迎。沒想到,等待牧真人的卻是磨刀霍霍。

現實中,七次隱退的宮崎駿,一面受到評論界衆心捧月般的愛戴,另一面也遭受了諸多質疑。特別是《起風了》上映後,觀衆對宮崎駿的評價走向了兩端。

曾經那么討好觀衆的宮崎駿,爲何違背觀衆的喜好,拍了這么一部現實題材的作品?是宮崎駿江郎才盡?還是吉卜力故意要跟觀衆對着幹?即便是第七次復出,又有什么意義?

幸虧宮崎駿有鈴木敏夫,他作爲吉卜力和宮崎駿的發言人,已經無數次挺身而出,吸引了媒體和輿論的“火力”。不過,宮崎駿的疲憊和乏力,還是被少數人窺探到。遭受輿論的中傷,在所難免。

影片中,牧真人在火美的幫助下逃過一劫。再次證明,火美(母親)他的精神支柱。

現實中,母親也曾在去世前鼓勵宮崎駿——一定要在自己喜歡的事業上堅持下去,無論走到哪一步,只要不懈堅持,總有成功的一天。正是母親的愛與囑咐,讓宮崎駿從那些奔潰的時刻中逃離出來。

牧真人和蒼鷺男回到高塔,發現塔中幾乎被鸚鵡佔領。各色鸚鵡盤踞在各處,絲毫不准備放過牧真人。

或許現實中,宮崎駿時常會夢見一個畫面——自己將付出心血的作品呈給觀衆,期望得到一致的喜愛。觀衆的口味早已不同於從前,自己的世界觀,也無法跟不同的觀衆群體相契合。

許多媒體和觀衆,僅僅只是看了一眼,就掀了桌子。哪怕是多想一想,多看一看,或許他們會給出不同的評價吧?

電影中,牧真人找到了繼母夏子,但是蘇醒的夏子卻給了牧真人沉痛的打擊。火美再次拯救真人,但是兩人氣力用盡,倒在了地上。

鸚鵡們發現了倒在地上的兩人。其中一路把牧真人送上餐桌。在蒼鷺男(鈴木敏夫)的出手相助下,牧真人(宮崎駿)再次逃脫。

另一路鸚鵡則推舉了一位頭領,將火美(生母,即最初的愿望)作爲人質,送到叔父(高畑勳)身邊,希望以此要挾讓高塔(吉卜力)繼續存續下去。

最終,我們迎來了電影的最後一幕。

隱身高塔的叔父:

對話世外之人——高畑勳

牧真人最初進入高塔,仰頭便看見了站在盤旋階梯頂端的叔父。影片的後半段,故事都是圍繞牧真人尋找叔父和母親而展开。

在電影中,叔父是一位藏匿在高塔之中、又遊離在高塔之外的世外之人。這也正是宮崎駿對高畑勳的印象。

高畑勳對宮崎駿來說,一直是高山仰止的存在。在東映期間,高畑勳就帶着宮崎駿,制作了影響後世的《太陽王子霍爾斯》。後來宮崎駿跟着高畑勳跳槽,一直在他麾下擔任畫師。

1978年,宮崎駿首次擔任導演,制作了電視動畫片《未來少年柯南》。在創作進入瓶頸時,得到了高畑勳的欣然相助。宮崎駿對他的敬愛,多了幾分。

1984年,絲毫沒有紀錄片經驗的高畑勳,硬是從小川申介的作品中汲取營養,花三年時間拍出了質量驚人的《柳川堀割物語》。作爲制片人的宮崎駿像是得到了報恩的機會,又是出錢、又是出力,對此毫無怨言。

吉卜力成立後,高畑勳並不把自己當做吉卜力的職員,而是一名顧問。他的工作室也不在吉卜力小樓中,而是獨立在外。1988年开始,高畑勳接連創作了《螢火蟲之墓》《歲月的神童話》《平成狸合战》《我的鄰居山田君》等流傳後世的作品。

高畑勳不僅在90年代兩次拿下日本票房冠軍,他的作品也代表吉卜力,被MOMA永久收藏。相較於高畑勳作品的思想深度,同期宮崎駿的作品更像是兒童電影。所以鈴木敏夫後來評價到——“高畑勳是藝術家,宮崎駿是娛樂家。”

90年代以來,宮崎駿筆下的人物,越來越多受到了高畑勳的影像。在工作室、畫紙上,甚至是睡夢中,高畑勳都無處不在。對大哥哥的敬愛,變成了對偶像的崇拜。他不懈創作的理由也多了一條——就是要拍出讓高畑勳欣賞的電影。

1999年之後,高畑勳暫時隱退。幾年後,他又重新復出,花了八年時間,耗費50億日元,制作了他最後的不朽之作——《輝夜姬物語》,影片緊隨宮崎駿《起風了》上映,這也是兩人相識50年來首次同年推出作品。不過,高畑勳在這一年日本電影學院獎的評選中,惜敗給了自己的後輩。

《輝夜姬物語》是高畑勳的集大成制作,也是真正意義的magnum opus(最高傑作)。不計回報的時間和金錢投入,也意味着高畑勳再也不會創作下一部長片。

兩部作品上映後,宮崎駿對高畑勳的追隨,好像迎來了合適的終點。所以,宮崎駿也緊隨着高畑勳“隱退”了。

戲劇的是,幾年後宮崎駿再次復出,也是因爲高畑勳的鼓勵。宮崎駿當然不會辜負他的期待,所以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》啓動了。

回到這部電影。在早期分鏡中,叔父是乘坐着星象儀,第一次出現在影片之中,像是一位掌控規律的仙人。

2018年,高畑勳去世。宮崎駿重新審視了叔父這一角色,將他改寫成了成爲了一位獨身世外、守護秩序的長者。

叔父的桌上碼放着9塊積木,這代表他獨立執導的九部電影(包括一部紀錄片)。叔父知道自己的人生已止步於此,所以他在片尾帶領牧真人來到自己的世外空間,撫摸着自己的“能量之源”,並遞給牧真人13塊積木——正好是宮崎駿獨立指導電影的數量。

那塊懸浮在空中的巨大“能量之源”,則像是高畑勳內心的執念。

1968年,33歲的高畑勳雄心勃勃,不惜冒着被東映辭退的危險,耗時三年時間創作了自己的首部長片。可最終收獲的是一攤雞毛。四十年後,功成名就的他,終於可以肆意揮灑制片人的時間和金錢,完成了一部自己滿意的作品,一部真正屬於自己的magnum opus。

宮崎駿又何嘗不是在追求自己的magnum opus?從入行开始,他從來沒有像高畑勳一樣,如此任性地做一名“不合格”的導演。他作爲吉卜力的社長,肩負着全球最有價值動畫IP的存續,還有上百號員工的衣食住行。他從來沒有完全滿意過自己的作品,高畑勳也同樣如此。

爲何宮崎駿會因爲高畑勳的一句話就執意復出?或許他當時就是這樣想到——既然高畑勳开口了,就再拍最後一部電影,一部完全忠於內心、不計成本的電影,一部可以比肩高畑勳的電影,一部屬於自己的最高傑作。

至此,我終於能理解——叔父隱匿在高塔之外,正像是高畑勳隱匿在吉卜力的日常之外;牧真人不停尋找叔父,也正是宮崎駿追尋高畑勳腳步的回響。

被劈开的積木:

宮崎駿執念的解除

電影最後,叔父詢問牧真人——是否准備好用13塊積木,建立屬於自己的世界?牧真人,猶豫了。

宮崎駿在這時,終於讓牧真人道出了自己的心聲:

做出最高傑作,就可以成爲這個世界的神一般的存在。但是,這真的是自己最初的愿望嗎?從最初希望花一輩子的漫畫的小孩,到現在追隨高畑勳腳步成爲動畫大師。這段人生,依然是偏離了自己出發時的初衷。

牧真人摸了摸自己頭上的傷口,繼續替宮崎駿講道:

我承認自己對動畫熱愛,其實參雜了一點“不道德”的成分。我一次次讓自己受傷,一次次逼着自己退出,不就是爲了讓自己投身的動畫事業(繼母)因爲看不見未來而感到慚愧嗎?我最終來到這裏,只是爲了跟我的引路人(高畑勳)對話,而不是希望繼承你开創的這一切事業。

此時,鸚鵡頭目從背後趕來,氣洶洶地走到兩人面前,道出了一些觀衆的心聲:

(吉卜力)這么偉大的事業,難道就因爲你(宮崎駿)一句話就葬送了嗎?既然你不愿意搭好這13塊積木(完成最後一部作品),就讓我來替你搭吧!

鸚鵡頭目飛快地搭起積木,但放上最後一塊後,積木塔依然是搖搖欲墜了。這最偉大的事業,不是鸚鵡頭目可以完成的。

氣急敗壞的鸚鵡頭目,拔出軍刀,將13塊積木當中劈开。叔父的9塊積木,也隨之倒下了。隨後,叔父的異世界,伴隨着他最高傑作的理想,也迅速灰飛煙滅。

電影中,牧真人最終與母親作別,還目睹了高塔的土崩瓦解。正如同現實中,宮崎駿無法憑借一己之力,繼續維持吉卜力的存續。

“吉卜力最終還是會消失的。”宮崎駿曾經在制作《起風了》過程中說到。

即便能遇見這一殘酷的結局,宮崎駿,最終也別無選擇。與其坐以待斃,宮崎駿還是選擇用自己的方式,爲自己的內心做出了最終辯護。

那就是用2399天、接近七年的人生時光,用柔軟的筆尖,跟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一一對話:

母親、父親、高畑勳、保田道世、近藤喜文;

一片片賽璐珞,一滴滴顏料,一張張畫紙;

當然還有過去12部作品的靈光;

還有亦敵亦友的鈴木敏夫。

至於這部電影是不是自己的magnum opus?世人將如何解讀它?

答案已經並不重要。

寫在最後:

感謝NHK的紀錄

我對本片理解的轉機,發生在4月4號晚上,我跟女朋友看完了NHK給本片拍的幕後紀錄片之後。

《職業人的作風:與宮崎駿和吉卜力工作室的2399天》。這部70多分鐘長的紀錄片,透露了一些非常關鍵的信息。而這些,信息幾乎可以直接駁回網絡中大部分關於本片主題的討論。其中包括:

主人公牧真人,就是宮崎駿自己;

夏子、火美,即宮崎駿的母親;

高塔,即吉卜力工作室;

蒼鷺男,即制片人鈴木敏夫;

異世界的霧子,即吉卜力元老,保田道世;

塔樓上的舅公,就是高畑勳導演。

4月5日,我花了半天時間,將這些信息串聯起來。這部電影想要表達的內容,也隨着我跟女朋友一來一回的討論,在我腦海中裏逐漸清晰了起來。在此對她表示感謝。

於是,我立馬打开了吉卜力和宮崎駿傳記,試着追溯更多歷史細節,也是試着站在年滿83歲的宮崎駿的角度,來解讀這部影片。

以上是我的分析,不一定對,但足夠自洽。

希望得到大家的反饋。



標題:宮崎駿的新片,你真得看懂了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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