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泡菜正當時

文:桂孝樹

(感謝北京皮村文學雜志厚愛)

每年的驚蟄一過,沉睡了一冬的大地漸漸蘇醒。菜園裏,經過霜雪洗禮的青菜愈發顯得肥碩翠綠,葉片上凝結的露珠在晨光中閃爍,宛如撒落的碎鑽。風掠過菜畦,掀起層層碧浪,帶着泥土與草木的清芬,漫過鄉間小路,飄進老屋的窗櫺。

每當這個時節,母親總會挎着竹籃,穿梭在菜園的田埂間,眼神裏滿是欣喜。她精心挑選那些葉片飽滿、莖稈粗壯的青菜,輕輕握住菜根,手腕微旋,“咔嗒” 一聲,青菜便帶着新鮮的泥土氣息,穩穩地落在籃中。這鮮嫩的青菜,便是母親制作泡菜的絕佳餌料。而於我而言,每次回到老家,最心心念念的,便是能喫上一口母親親手制作的泡菜,那獨特的酸香味道,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味蕾與記憶深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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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母親泡菜的鐘愛,最早要追溯到我的中學時代。那時,家裏經濟拮據,生活的重擔全壓在父母肩頭。我就讀的鎮上新塘中學,離家足有幾十裏遠,每周只能回家一次。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,能帶上一周的菜,實在是件奢侈的事。而母親做的泡菜,便成了我求學路上最溫暖的陪伴。

每逢周日返校,母親總是早早地忙碌起來。天還未亮透,廚房的燈便亮了,昏黃的光暈裏,母親的身影來回穿梭。她將洗淨晾幹的玻璃瓶子捧在手中,像是捧着珍寶一般。指尖輕撫過瓶身,仿佛在摩挲着對我的牽掛。然後用筷子夾起壇中色澤誘人的泡菜,整齊地碼放進瓶裏,直到滿滿當當。臨走時,她會把兩個沉甸甸的泡菜瓶塞進我的書包側兜,反復叮囑:“在學校別餓着,多喫點飯。” 那語氣裏藏着化不开的擔憂,眼角的細紋裏也盛滿了不舍。那時候,同宿舍的同學們一聞到泡菜的香味,就會圍攏過來。母親的泡菜實在太美味了,酸辣开胃,脆嫩爽口,是絕佳的下飯好菜。往往還沒到星期三,兩大瓶泡菜就被大家一掃而光。剩下的日子裏,我只能厚着臉皮,去蹭那些家離學校近的同學的菜罐。即便如此,中學的幾年時光,因爲有了母親的泡菜,變得不再那么難熬。就像一句歌詞唱的:“泡菜、泡菜伴我度過那個年代。” 母親的泡菜,早已在我的讀書生涯裏,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。

母親醃制泡菜,可謂是極有講究。即便在物資極度匱乏的歲月,她也總能想方設法尋來各種作料。每次制作泡菜前,她都會提前好幾天开始准備。先是去集市上,仔細挑選顆粒飽滿的花椒、色澤鮮紅的辣椒,還有那帶着淡淡清香的生姜。冰糖,更是必不可少的一味,雖然珍貴,但母親總會留一些用來醃制泡菜。記憶裏,母親攥着皺巴巴的零錢,在集市上一家攤一家攤地比較,只爲买到最地道的配料。那時候,白糖都要憑票購买,冰糖更是稀罕物,可母親卻舍得用它來調制那壇承載着愛意的泡菜。

准備工作就緒後,母親便开始了她的“泡菜魔法”。她將挑好的青菜洗淨,放在竹匾上晾曬。陽光灑在青菜上,葉片微微卷曲,仿佛在慢慢積蓄着獨特的風味。與此同時,她在大鐵鍋裏倒入足量的清水,隨着火苗的跳躍,水漸漸沸騰。母親依次放入花椒、辣椒、生姜、冰糖和鹽,用木勺輕輕攪拌,讓各種味道充分融合。鍋裏飄出的香氣,彌漫在整個廚房,引得我們姊妹幾個饞得直咽口水。我們趴在竈台邊,眼巴巴地望着鍋裏咕嘟冒泡,數着母親攪動的次數,仿佛這樣就能讓美味更快降臨。

待鍋中的水徹底涼透,母親小心翼翼地揭开老泡菜壇子的蓋子。那壇老滷水,是母親多年的寶貝,經過無數次泡菜的洗禮,愈發醇厚香濃。壇沿的水漬印着歲月的痕跡,壇口的木蓋被磨得光滑發亮。她將晾涼的料水緩緩倒入壇中,接着放入洗淨的胡蘿卜、更多的花椒和辣椒,還有一兩個姜塊、兩根蔥,再加入適量的鹽、冰糖,最後倒入少許自家燒制的白酒。這些作料在壇中相互交融,仿佛在進行一場奇妙的化學反應。最後,母親將壇口密封好,在壇沿的水槽裏注滿清水,這樣既能隔絕空氣,又能讓壇內的泡菜“自由呼吸”。她的動作輕柔而鄭重,像是在守護一個神聖的儀式,每一個步驟都飽含着對生活的熱愛與對家人的深情。

十天的時間,對於年幼的我們來說,無比漫長。每天放學回家,我們都會圍着泡菜壇子轉上幾圈,眼巴巴地盼着揭开蓋子的那一刻。有時實在忍不住,就把耳朵貼在壇壁上,聽裏面細微的氣泡聲,仿佛那是泡菜生長的節奏。壇子成了我們家的“神祕寶盒”,承載着無盡的期待。終於,時間到了。母親輕輕地揭开壇蓋,“啵” 的一聲,一股濃鬱的酸辣氣味瞬間彌漫开來,直衝腦門,饞得人口水止不住地分泌。壇中的泡菜,從葉到柄都染上了誘人的金黃色,在清亮的滷水中若隱若現。粉嫩的蘿卜、鮮紅的泡椒,搭配着翠綠的青菜,色彩鮮豔奪目,香味更是撲鼻而來,整個屋子都沉浸在這獨特的香氣之中。

夾起一筷子泡菜放入口中,只聽“嘎吱” 一聲,清脆悅耳,那酸爽的味道在舌尖散开,瞬間勾起了食欲。無論是配着白米飯,還是就着稀粥,都讓人胃口大开。以前家裏人口多,日子過得緊巴巴,母親每次醃制泡菜,都是一大缸。隨着季節的變換,泡菜的食材也不斷更新。

母親的泡菜壇子是個神奇的百寶箱,隨着季節變換着不同的風景。春天除了青菜,還有剛冒頭的香椿芽,醃上三天就變成翡翠色,夾在饅頭裏能喫出整個春天的鮮;夏天的絲瓜要挑清晨帶花的,切成滾刀塊泡進壇裏,脆生生的帶着露水味;秋天的蘿卜最妙,紅皮白心的“心裏美” 泡熟後變成胭脂色,切成絲拌上麻油,比肉還搶手;冬天則輪到芥菜頭登場,母親會把它雕成蓮花狀,泡好後用线串起來掛在屋檐下,像一串金色的小風鈴。

最讓我驚嘆的是母親的“泡菜混搭術”。有年夏天暴雨,菜園裏的豇豆和茄子被砸得東倒西歪,母親索性把它們一起丟進壇子裏。三天後开蓋,竟醃出了意外的美味:豇豆保持着脆嫩,茄子吸飽了湯汁,綿密中帶着酸辣,配着玉米餅喫,竟比平時多喫了半碗。

有年中秋,家裏來了城裏的姨媽。母親把蘿卜切成均勻的細絲,拌上芝麻油和少許白糖,往白瓷盤裏一擺,就成了飯桌上最亮眼的風景。母親端出這盤胭脂蘿卜絲時,姨媽驚嘆:“這哪是泡菜,分明是藝術品!” 母親笑着用公筷給姨媽夾菜:“農村人哪懂什么藝術,就是圖個好看又好喫。” 姨媽嘗了一口,連說比西餐廳的沙拉還爽口。那天晚上,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空了的瓷盤上,我忽然覺得,母親用蘿卜絲在盤子裏擺的,是一幅關於秋天的抽象畫,每根絲裏都藏着泥土的甜和月光的涼。

“泡菜就像過日子,啥都能往壇子裏裝。” 母親總是這樣說。有次家裏來了貴客,她從壇子裏撈出陳年的老滷,煮了一鍋蹄花。乳白色的湯裏飄着幾片泡椒,蹄花燉得入口即化,客人連喝三碗,直問用了什么祕方。母親笑而不語,只有我知道,那鍋湯裏煮的,是十幾年的光陰。

時光飛逝,如今生活條件好了,泡菜早已不再是我們餐桌上的主菜。但母親泡制的泡菜,依然是我的心頭好。每次母親從鄉下來我家,那熟悉的泡菜壇子總會如約而至。壇子裏裝的,不僅是美味的泡菜,更是母親滿滿的愛。她總說:“城裏买的泡菜哪有自己做的香,我給你帶的都是新鮮的。” 其實我知道,這壇泡菜裏裝的是她對我的牽掛,是她想把家鄉的味道、家的溫暖都帶給我。

每年冬天回老家,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,桌上擺着母親親手熬的粥。那粥,清香四溢,濃稠適度,入口即化。搭配上母親的泡菜,一口粥,一口泡菜,溫暖從舌尖蔓延到心底。窗外,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,屋內,一家人歡聲笑語,其樂融融。這一刻,即便外面天寒地凍,心中卻滿是幸福與滿足。泡菜的酸香與粥的綿軟交織,在脣齒間暈染出一幅溫馨的家庭畫卷,每一口都是歲月靜好的模樣。

2003年起,爲了生活,我不得不常年在泉州打工。臨行前,母親往我的行李箱塞了個保溫桶,裏面是新醃的嫩姜和蕎頭。“火車上別打开,怕漏出來。”在異鄉漂泊的日子裏,每當夜深人靜,總會想起母親的泡菜。那熟悉的味道,仿佛穿越了千山萬水,縈繞在心頭。城市的霓虹閃爍,卻照不亮心底那份對家的思念。加班的夜晚,飢腸轆轆時,腦海中總會浮現出母親在廚房忙碌的身影,想起她醃制泡菜時專注的神情。

有年冬天,我在泉州的街頭看見賣泡菜的推車。玻璃罐裏的泡菜色澤鮮豔,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。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罐,咬下去的瞬間差點掉眼淚—— 太甜了,甜得發膩,完全沒有母親醃的那種酸辣中帶着清爽的後勁。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。原來,少的是母親那份獨有的用心,是家的溫度。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有些味道,是只能在母親的壇子裏醃出來的。

在泉州打拼的日子裏,我漸漸覺得,人生就如同這泡菜一般。剛到這座海濱城市時,我像菜園裏最鮮嫩的青菜,帶着對未來的無限憧憬,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尋找立足之地。閩南潮溼的海風裹着鹹澀的氣息,如同生活的磨礪,一遍遍衝刷着年少的棱角。初入職場,面對陌生的方言與快節奏的工作,我常常手足無措,就像青菜初入壇時,被鹹澀的滷水嗆得“暈頭轉向”。

加班的深夜,獨自走過騎樓老街,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,思念就着便利店的飯團,在心底發酵。有次負責的跟單的衣服出現重大失誤,被客戶當衆指責,走出寫字樓時,泉州的暴雨突然傾盆而下,我站在屋檐下,雨水混着淚水,滿心都是挫敗。但就像壇中的泡菜,在黑暗中經歷着時間的淬煉,每一次被生活捶打,都在悄然沉澱新的滋味。

後來,我开始主動學習閩南話,跟着本地同事穿梭在蟳埔漁村談合作,在古早味的面线糊攤前聽阿伯講人生故事。那些艱難的日子,那些咬牙堅持的瞬間,如同壇中的花椒與辣椒,爲生活增添了別樣的辛辣與熱烈。當我終於從最初的縫紉工幹到生產經理,看着泉州灣的落日把海面染成金色,突然明白:人生的壇子裏,正是因爲加進了挫折的鹹、奮鬥的辣、堅持的甜,才釀成了獨一無二的醇厚風味。這些年咽下的苦與咽下的泡菜一樣,最終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貴的回甘。

如今,母親的頭發漸漸花白,身體也不如從前硬朗。但她依然堅持每年醃制泡菜,仿佛這是她與我之間最珍貴的情感紐帶。她總說:“只要你愛喫,媽就一直做。” 我看着她佝僂着背在菜園裏摘菜,看着她戴着老花鏡仔細挑選配料,心裏滿是心疼與感動。而我,也愈發珍惜每一次品嘗母親泡菜的機會,因爲我知道,那不僅僅是一道美食,更是母親對我深深的愛,是我生命中最溫暖、最難忘的記憶。

昨夜夢見母親在菜園摘菜,晨霧中的她腰背挺直,竹籃裏的青菜滴着露水,在晨光中泛着翡翠色的光。她轉身喚我時,我突然發現她鬢角沒有白發,眼角沒有皺紋,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醃泡菜時的模樣。夢醒後,我摸黑走到廚房,打开燈,壇子裏的泡菜在清亮的滷水中輕輕晃動,恍惚間看見無數個清晨與黃昏在裏面流轉,那是母親用一生爲我醃制的,永不褪色的春天。那壇泡菜,承載着歲月的痕跡,串聯起過去與現在,也將繼續延續着這份濃濃的親情,在時光的長河裏,散發着永恆的醇香(部分圖片來自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撤掉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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